从电子厂到作家梦

1

上小学的时候，老师给我们讲，马克思在图书馆读书时，长年累月的坚持，最后双脚竟然在地面上磨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，以此来激励我们要向马克思学习，刻苦读书。

我问语文老师，图书馆是个啥地方？

老师说就是有很多书的地方，想看啥就有啥，可以在知识的海洋遨游。

我又问老师，那咱学校咋没有图书馆呢，我也想在海洋里游泳。

老师瞅了我一眼，一巴掌扇在我脑壳子上，愤愤地说，咱学校窗户上连玻璃都装不起，还有钱弄图书馆？你娃糊汤饭都吃不饱，还想在图书馆里遨游，语文课本上的课文你都背过了没有，赶紧背，背不过今儿都不准回去吃饭。

接下来的几个月，我时常因为没有背过课文而被留在了教室里不能回家吃饭，同桌晓波跟我说，在教室里闲着也是闲着，要不咱也学马克思，在座位底下留几个脚印，以后这教室就是咱俩的图书馆。

于是，每天没事的时候，我俩就用脚在桌子底下的地上摩擦，没用多久，地上就出现了几道明显的浅坑，鞋底也因为摩擦，很快就破了几个大洞。

我妈经常嘀咕，半大小子真的跟土匪一样，才几个月就把一双好布鞋穿成了烂鞋头子，就是天天上坡挖地，也不至于这么费鞋啊。

我当然不敢让我妈知道我在学校学马克思磨脚印的壮举，要是被我妈发现了，难免会挨几顿揍，不过这事还是让老师发现了。

老师把我们拉到门外头，扔给我们几个撅头，你俩不是喜欢刨土么，去把院子里的菜地挖了，叫你俩好好刨，以后就是刨土的命。

晓波把撅头一扔，坐在地堰上，嘴里叼着一根草根咀嚼着，我才不是刨土的命，我以后要当作家哩。

我问晓波，作家是个啥？

晓波说，作家就是写书的，像马克思一样，我以后要把咱这经历都写到书里头，让所有人都读到。

我赶紧央求晓波，可不敢把咱挖地吃糊汤还有上课挨打的事写进去哈，丢人地很。

晓波站起来，扬起撅头开始挖地，扯子嗓子喊，以后咱都当作家，吃大米饭，住大瓦房，骑永久自行车，再也不挖地了。

2

当作家这话很快传到了语文老师的耳朵里，语文老师把我喊到教室外面，语重心长的跟我说，把你娃能的，当作家首先要好好读书呢，课本要读好，课外书也要读，你看你这作业写的，跟鬼画符一样，考试就考个17分，你还当作家，照这样下去，小学你都毕业不了。

我暗暗发誓，一定要好好读书，把课文读好，还要读很多很多课外书，我就不信了，别人能当作家，我咋就不能。

每天放学之后，除了把作业写完，我最大的任务就是在村里寻找课外书读，但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顿暴击。

村里祖辈都是农民，极少有读书人，识字的大人都没有几个，想找本课外书读，基本是不可能的事，即便是偶尔有个别闲书，也被妇女拿去灶房，当引火的材料烧了。

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，老师家的小孩把我喊到一边，偷偷摸摸的跟我说，我屋里头有一本书，听说是一本黄书，不知道你敢不敢看。

我一听吓了一跳，这事要是让老师和家长知道了，我可能就得被学校开除了，但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，我咬咬牙，喊了一句，怕啥，看！

就这样，我看了人生第一本课外书，《白鹿原》。

晚上等大人都睡了，我从被窝爬了出来，点上煤油灯，蹲在茅房里，迫不及待的翻开了书籍。

结果大概看了一遍，我才发现，这根本算不上一本黄书，最关键的是，写的这些农村婆婆妈妈的事，还没有我村子的八卦听起来得劲，我没读进去，完全没看懂。

我把书扔给小孩，你哄我，这都不是黄书，看不懂，还没有咱语文课本看的有意思。

小孩骂我，你懂个球，我爸说这是咱陕西一个伟大的作家写的一本好书。

我直接把小孩踹翻，你哄我也就罢了，还敢侮辱作家这个称呼，看我不打你。

小孩哭着把他爸喊出来，老师把我俩拉到办公室里，问清事情的原委，一脚踹我屁股上，你X日的咋还打人呢，不管咋打人就是不对，再说我娃说的没有错啊，这就是一本好书，大作家写的，你娃才上了几天学，能看懂个球。就你这还当作家，你连给人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，赶紧回去跟你大种地去，还当作家，当个P。

多年以后，当我再次读到陈忠实老先生的《白鹿原》，才深深领会到这本书的魅力所在，当之无愧的巨著。

3

从那以后，我打消了当作家的念头，但晓波当作家的意愿更强烈了，经常从收破烂那里翻一些旧书来看，不管是啥，只要是带铅字的出版物，都读的津津有味。

语文课上，晓波写的作文经常被当做范文来读，小学快毕业时，还被送到县里参加作文竞赛，并且获了奖，让我羡慕不已。

我一度怀疑晓波受到了高人指点，才会如此坚定，并且进步如此之快。直到有一天，他跟我说，作家可以写书，不但有稿费，写的大字还能卖了挣钱，这样就能过上好日子了。我听说咱隔壁镇就出了一个大作家，叫贾平凹，都住进了省城，写一个字值几千块呢。

我一听原来是因为这，顿时更没了当作家的想法，在我心里，有比当作家赚钱更好的路子，那就是去南方电子厂打工。

初中那阵子，我们去了几十里外的村子上学，条件比小学好一些，但是条件依然很差，一个周2元的生活费，住着土房子，吃着糊汤饭，受冻挨饿那是常有的事。很多同学受不了这苦，就辍学不上了，跟着村里的人去南方的电子厂打工。

过年的时候，最风光的莫过于这一群从电子厂打工回来的同学，他们穿着时髦，抽着带过滤嘴的香烟，带着电子表，有的还烫了头发，再戴上墨镜，立刻成了村里的焦点。

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，他们在电子厂，一个月竟然可以赚到800元钱，相当于一个农民种地好几年的收入。

我听完就心动了，跑回家跟我爸说，我不想上学了，不想看着你每天这么辛苦，我想去电子厂打工挣钱，给家里减轻点负担。

我爸拿起棍子就撵着我打，你再敢有不上学的念头，我就打死你，咱这穷地方，不上学就没有出路，以后还是个泥腿子，苦一辈子。

我反驳我爸，可人家电子厂一个月能挣800块，比干啥都强。

我爸骂我，你懂个撒，打工能打一辈子？你要好好读书，将来成为公家的人，吃商品粮，有个铁饭碗，一辈子都不愁吃穿。

我确实不懂，但又不敢反抗，只能硬着头皮把初中读完。每次听到打工回来的人说，工资都涨到1000多了，我盘算着要是这个工资，读书这几年，我可是少挣了几万块啊，我太亏了。

初中读完，我和父亲又发生了分歧，他让我去读中专师范，将来当个老师，弄个铁饭碗。我想去读高中，运气好的话，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呢。

我爸说，你就牛的很，你以为咱祖坟上冒青烟了啊，咱村里都几百年历史了，连个秀才都没出过，凭啥就你能考上大学，要是考不上大学，浪费三年光景，以后只能回来种地，去电子厂打工。

我一听能去电子厂打工了，顿时来了劲，去电子厂打工也挺好啊，听说一个月都能挣1000多了，你看你种地才能挣几个钱，考不上我就去电子厂。

我爸摔门而出，你娃真是没出息，算了，中专和高中都不上了，你现在就去电子厂打工去，去了就别回来。

4

经过一番周折，最终我还是如愿去了高中，一起去的还有晓波。

晓波没有报考中专，而是直接报考了高中，这一点主要来自于他哥的经验教训。

他哥比我们高两级，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最好的中专，结果政策瞬息万变，从这一级开始，中专不包分配了，于是，上学花了一大笔钱，毕业就失业了，落了个鸡飞蛋打的结局。

初中毕业时，晓波说打死都不上中专，我要去读高中，考大学，当作家。我跟着晓波喊口号，我也要当作家。

口号喊起来容易，做起来可就难了，作家能写出来上百万字的作品，可每次语文试卷上那800字的空格我都填不满。

我问晓波，怎么样才能写好作文，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？

晓波说，你跟我聊天说话，有没有说不出来的时候？

我说，没有啊，咱俩聊一天都没有问题。

晓波说，那你写文章的时候，就当成自己在说话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，不要怕，随便写。

我很诧异，那要是跑题了咋办？

晓波说，不用怕，你多记几条名言警句，跑题了就写放几句相关的名人名言给拉回来。

在晓波的指导下，我的作文写的一发不可收拾，字数根本控制不住，800字的小作文，我常常3000字都收不住尾，以至于我要花大量的时间去删减作文。

后来，我实在无力去应付这些，就放弃了写好作文的想法，当作家真是太辛苦了，还是去电子厂好，立刻就能赚到钱。

高考填志愿时，我还是惦记着去电子厂，于是报了电子科技大学，以前去不了电子厂，大学我就学这个，毕业之后总可以去了吧。

晓波也没实现去读中文系的愿望，家里没钱供他读大学，他选择去了一所军校，据说上学就给发工资。

我就比不上他了，我领到电子厂发的工资，已经是七年以后的事了。

5

我经常觉得，能顺利从大学毕业，并且找到工作，是一件很幸运的事，因为这就意味着，我可能真的走出了大山，摆脱泥腿子的命运了。

大学七年，我经常收到晓波的来信，他入伍了，作品发表了，分配到地方部队了，去读研究生了，都会来信告诉我，唯独没有提到过还要继续当作家。

大学毕业后，我如愿进入电子公司的时候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，说我终于进电子厂工作了，还是个大厂。

我爸逢人就打听，问我进的这个工厂是干啥的，会不会被骗，是不是传销，后来听说是一个大公司，做的手机还挺出名，这才放心。

就在电子公司干了四年，逐步进入正轨的时候，晓波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，说这是个作家，很出名的，并且给我发了一些作家的作品。

我仔细读了一遍，告诉晓波，这种文章我也能写啊，写一箩筐都没问题。

晓波说，你可别闹，这位老师在网上很出名的，都出版了好几本书了，你要是想写也可以写的，有什么不懂可以向老师请教。等我以后退伍了，也能像人家一样出本书，就完美了。

我表示不服，于是就真的写了几篇小文，并且发表在了公司的论坛上，没想到还收到了不错的反响。

我很高兴，我媳妇也很高兴。

我问我媳妇，要不我不在电子厂干了，以后自己写点文章，再做做小生意，应该也可以过的不错的。

我媳妇说，当然没问题啊，想做就去做了，趁年轻多尝试，以后不留遗憾。

然而，我就离开了电子厂。

事实告诉我们，我俩都高兴的太早了。

在过了几年逍遥日子后，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，主要来自于两方面。

一方面是写东西到了一个瓶颈期，经常一个字都写不出来。我媳妇说，你写的东西大多来自于自己的生活，素材肯定会逐步枯竭的，你得多读书，看的多了，自然就有新的想法了。

可是事实恰恰相反，我看的书越多，越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浅薄，时常告诫自己，要谨言慎行，反而更不敢写了，就这样断断续续，好多年都没怎么写。

另一方面，我有了女儿，我就想出去谋一份稳定的事做，不能总是在家游手好闲的样子，虽然生活不成问题，但影响总归是不好的。

考虑再三，我选择了继续出来做事，作家梦算是告一段落了，不过，由于多年未曾接触过专业知识，电子厂也回不去了。

那我就干自己的老本行，务农。

6

秦岭山里务农，只能干点自己熟悉的事，我选择继续种菇，生产菇类产品。

由于轻车熟路，上手很快，业绩也不错，在秦岭山里呆了几年，在农业方面有了不少收获，同时，也走遍了山区的各个地方，见到了很多人，听到了很多故事。

今年，我再一次萌生了写故事的想法。

她说，你还以为我跟以前一样傻啊，你好好做农业，抽空写故事，我是很赞成的，但是你要是跟以前一样，专门写故事，我可是有条件的哈。

我很好奇的问，什么条件啊？

她说，只要你每个月给我3万块钱生活费，然后一次性先把10年的交清，我就同意你专门在家写故事。

我说，你这样可能会埋没掉一个写作的种子啊，当年陈忠实老先生在家里写《白鹿原》，他夫人养鸡种地，养活了他好多年呢，你也不多学着点。

她说，你可拉倒吧，能写出伟大作品的人，要么是天才，要么是偏执狂，要么脑子有问题，你给我说你和哪种沾上边了？

我。。。。。。

她说，你就别想那么多了，好好把农业做好，多挣点钱，有空多陪孩子看看书，自己也可以多看书，多写写故事，长期积累下去，说不定哪天你还真能写点东西出来。

我深以为然，我提议说，要不咱把电视机拆了，把客厅改造成书房如何？这样家里有个读书发氛围，小朋友也要读小学了，氛围很重要。

夫人深表赞同。

我们去宜家挑选了简易的书柜，花了一天的时间组装收拾，完成之后，比之前看起来整齐了很多，非常满意。

夫人说，很多时候，我们并不是要去等待一个机会的到来，而是要不断的提升自己的能力，做到机会到来的时候，咱有抓住机会的能力。我很支持和赞成你读书，也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，并且做出成绩，但首先咱得把生活过好了，不然就真的本末倒置了。

我想以后应该不会了。

7

我没有成为一名作家，也离开了电子厂，成了一个农业从业者。

晓波也没有成为一名作家，而是成了一名职业军人。

我们长大后的经历，都没有像小时候预想的那样发展，却让我们都离开了大山，遇到了好的人，做着自己能做的事，过上了稳定的生活。

我问晓波，你还记得当年的作家梦吗？

晓波笑着说，有时候适当放下那些梦想，回归家庭，回归自我，做一个平凡的人，只要平静自足，忘记又何妨呢！

是啊，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，又何妨呢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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